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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1 / 3)

父亲过世当天,房东太太替我拨打了电话。我们等待临终服务的人上门。晚些时候,他们将父亲的遗体蒙上黑布,搁在一副担架上,抬出房间。随后,他们将他送回伦敦。我留下来拾掇父亲留在屋子里的物品,将散落在地上的琴谱整理好,置入一只谱夹,然后打开窗子,给房间通风,甚至帮助房东用吸尘器吸净了地毯。我们换床罩时,父亲的表还搁在枕边,他临睡前脱下的,一只欧米茄的机械表,具有翡翠绿的表盘和不锈钢的弹簧表带。表很旧,曾经进过水汽,经过悉心保养,仍然走得准,无损其精致。我想起福克纳写昆汀如何将父亲给他的手表磕碎,“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和失望……”昆汀把表的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玻璃渣接住,还把表针拧了下来,然而没有表针的表仍在滴答滴答地走。有一瞬间,一股冲动驱使我近乎做出同样的事情。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将自己的手表解下来,放到牛仔裤口袋里,又将父亲的表戴在手腕上。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我乘火车回伦敦。手机通知栏显示,凌晨三时许,父亲生前签约的DG唱片公司官方账号发布讣告,追忆这位成绩卓著的钢琴家,将其一生喻为“协奏曲中的华彩乐段”。我盯着那些悼词,脑海一片混乱,以至于无法集中精力,直到手机自动息屏,方感疲惫,所有的意志全然垮碎。我陷入惶恐,蓦然泪不自禁。就在那时我懂得了我人生的表盘何以被磕碎。父亲离去以后,时间于我而言,不再代表一个可以计算的序列,而成为一种无可穷尽却又无法逃避的存在。我捞起袖子,凝视着父亲留下的那只表,表针显示刚过五点。在月亮落下去的地方,远远燃着一颗明黄色的晨星,东方既白。

“阿不思会弹钢琴了,”父亲每每对我讲述他人生最初的那些日子,翻来覆去,总忘不了添上这么一句,“阿不思会弹钢琴了——如今我这样对你说。可我多么希望也曾有人这样对我说,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上一句:阿不思会弹钢琴了。可我想呀,想呀,怎样也回忆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有什么人曾经这样同我说过这句话。

“当时我大概是坐在婴儿椅中——那种塑料制或木质的、前面放置一块活动挡板的高背椅,眼睛瞧着五斗柜上的一匣糖果。匣子是透明的,因此可以看见里头盛满花花绿绿的球体,是一种放入口中能够发出甜味的妙物。当时甚至还不懂得人们管这滋味叫作‘甜’,只明白它在嘴里给咂摸得吱吱作响,融化的滋味,滑腻腻,暖烘烘,怪舒服的。我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将它们盯着,一面使劲将身子往前倾,伸出胳膊去晃荡两下,却怎也够它不着。我的个头太小,距离五斗橱颇有一段距离,就这么给困在椅子上了。忽然,真就好比书上写的奥雷良诺上校的故事似的,我大概同你讲过那故事。上校在三岁的时候走进厨房,他的妈方才从灶台上端下来一口汤锅,孩子瞧见了,那汤锅竟慢慢朝着桌边移动,掉到地上砸得粉碎——就是这样,我眼睁睁看着那匣糖果慢慢升入半空,悬浮在空气中,飞艇似地,径直朝着我这方向飘来。我给高兴得吱呀乱叫,手足齐动,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去够。就在这时,支撑糖匣漂浮的那股力量不知怎地消失了,或许是我的意念不够坚定的缘故。匣子掉在地上,啪一下摔成碎片。泰德听见了声响,就走进屋里来看,当时他也还是个小孩子,正站在凉台上耍弄他的玩具直升飞机来着。他站在我身旁,一会儿瞧着洒落一地的糖果,一会儿又瞧着我,多半感到些许困惑。‘哟’,过了一会,他就这么一拍双手,不胜惊异地‘哟’了一声。紧接着他跳起来,冲入起居室,叫嚷着告诉我爸妈: 阿不思会魔法了。

“ ‘阿不思会魔法了’,许多年来我仍旧想着这句话,仿佛是我全部人生记忆的起点,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早来到的了。像是一句别样的咒语,往后的悲伤与喜悦,得意与失落,都从这些个字眼上生发出来。我父母当然喜不自胜,将我又搂又亲。那一天,我的小肚子被糖果塞了个饱,都是圆滚滚的特浓太妃糖,以及各色水果软糖,想吃多少就尽可能地吃。可与此同时,在人生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往往在想——我总是不住地会这样想,有没有人在过去的某个时候,欣喜地、惊奇地、甚为得意地,叫着嚷着告诉所有人: ‘阿不思会弹钢琴了’。或是仅仅不痛不痒地说上这样的一句也好。

“这是属于我的咒语,‘阿不思会弹钢琴了’,只不过不曾在任何一张口中被说出来。而它事实上组成了我如今可以称之为我自己的全部。它没有被说出来,恰好证明了一切是如何自然而然地开始的。

“在我的幼年时期,我父母尽到了他们所理解的美育的全部任务,包括让他们的三个孩子学习音乐。我人生的前十一年在布里斯托尔的一幢房子里度过。每到夏季黄昏,紫罗兰的花香溢满前院的时辰,家家户户敞着窗子,便能听到各家乐器所奏的参差不齐的音符,其中便杂有我们三兄妹的琴声。因为只有一架琴,我们三人于是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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