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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1 / 3)

眼下可以将我们手头的相簿翻至崭新一页。那个面目白皙,眉眼柔弱,有如少女般的半大孩子消失了。卧在草地上的小兔忽然起身跑远,儿童丰满的脸颊、稚意尚存的嗓音皆已成陈迹。我们眼见一个俊俏的青年——或许说,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双眼如旧,然而变得深刻,眼廓的杏核形状愈发明显。嘴唇似乎变得更为细腻,上唇较于从前略微翘起,并且更显弧度。颌线收束,颧骨向上提升,鼻梁的轮廓也更加清晰。幼弱的四肢不约而同地开始抽长,当时他的身材已较同龄人要高,双腿远远长于躯干,然而仍旧瘦削。单从照片上看,他的腰肢很细,那种细的程度恐怕连医生也会反对。双手略嫌纤薄,即便对于钢琴家而言,何种形貌的身体都不妨善加利用,人们仍旧难以想象这样一双瘦手何以演奏亮丽堂皇的音色。他的面颊更是过于苍白,白得令人心烦意乱,好似磕碰一下就会发生淤痕,令人不免联想起一只没有壳的河蚌。

以上一段对于我父亲的描述,近乎一字不漏地摘自有关阿不思·波特的通行本传记,我只不过将它转述于此。单从他青年时代的外表来看,上述评价倒也切中肯綮。传记内页另附一张插图,照片上的他推着自行车,脸颊略略偏往一侧,神情含蓄,好似若有所思。他身穿茶色的短袖衬衫,下摆束进裤腰,裤子是白色的直筒长裤,给人的感觉较之随和,更近乎自然。而在他身后,几方轮廓清晰的云霞浮于远空,纯净的秋光游走于霞色之上,空气里好似充满了金粉,就像一道宽阔的大幕,辉煌地高悬于天地之间。晚归的椋鸟在低空中盘旋,它们搅动了夕阳的金线,空气中出现了无数迷人的折光。这张照片拍摄于勃兰登堡门下,那时他十七岁——是我远未出生时的风景。

无数黄昏,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告别同伴,轻盈地驰离音乐学院的大门,转入树木成荫的菩提树大道,核桃树与椴树的枝桠掠着他的头顶,往后飞逝而去。树杈上的麻雀、喜鹊和落在椴树枝头上的椋鸟的叫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聚,宛如三四月间的春雨滴滴沥沥响个不停。他的车轮欢跳着驶过道路两侧的鹅卵石小径,如同一只丝绒般的蝴蝶从林中空地上轻快地飞过,路过洪堡大学与国立歌剧院,一路往东,随后沿河骑行。一条条蛇形曲折的河水与他一同前进,缓慢地淌过狭窄的河床。

在卢斯特花园附近,他转入一条林荫小径,大片绿地上常有游人聚栖,他的车轮惊起了几只鸽子。花园左侧是美术馆与博物馆,整个夏天他都流连于此。效仿万神殿的中央圆厅下,青铜雕塑间的徘徊引发他莫可言喻的激动。旧国家画廊里,印象派所描绘远山璀璨的夕辉与田野蜿蜒的土路,即便只是寻常景致,却又激起他不合时宜的遐想。一连几个夏日的傍晚都很寂静。黄昏落着雨,夕阳的微光照在暖雨中,照着被风吹过的、绸缎般的湿叶片。轮胎轧过水洼,留下闪闪发亮的水痕。在他的车铃中,被他的身体所碰断的雨丝,仿佛发出金属之声,有如碎银落地。他将下颌朝着雨水扬起,只见金幕万道,而又一目万里,在冒着腾腾水汽的城市边缘,一道彩虹悄悄进入了视线。这一切在盛夏的记忆之中存在,在莫扎特的协奏曲之中存在,在时间的一道缝隙与心脏的一次缺跳之中存在。他在一幕幕人生之中成长。

然而大多时候,他向左转弯,朝西骑行至勃兰登堡门,这台莱特威尔牌的老式纯手工自行车载着骑车人穿过五扇巨大门洞中的一扇。极少数的几次,他停下来,将车子驻在一旁,身子向后靠在门柱上,望着巨大建筑的阴影悄然耸立在他面前,许许多多时间从门洞之中蹒跚而过,这座纪念碑式的地标性建筑,其宏伟之态好似要将脚下的任何人一并吞噬。然而他并没有看它,他站在门洞的阴影之中,望着黄昏半透明的浅粉色天空,一弯羞涩的新月已上梢头,伴着一颗孤星,犹如一只湿润的眼睛。他就这样聆听自己心脏的跳动,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想起另一个人——他已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不知他好不好。他同样清晰得令人心碎地记起,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他们彼此之间对望了最后一眼。那个十五岁的男孩下了车,在阶梯上转过头来看着他,同他接了最后一个吻,随后消失在了一个充满尘土与汗液气味的小站黄昏之中。事情已经过去近三年,他们何以失却联系,其中的因由他全然无法揣测。随着夜幕降临,他重新踏上车,拐入地铁线附近的一条小径,小心地绕开有轨电车的轨道,即便半个世纪前那些有轨电车就已不复存在。街道两旁,花店与书店正在拉下卷帘门,餐馆与酒吧纷纷将写着晚餐菜单的小黑板摆到门外,街上不时传来小伙子们对姑娘吹出的口哨声。他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在公寓大楼的其中一处入口,他捏住刹车,逐渐滑停下来,然后推着车子进入了楼道。

他摁了八楼的门铃。室内传出犬吠。这座中产阶级的巨大公寓带有七个房间,家具样式古典、纹理肃穆。其中的镶木地板与装饰性的飞檐,仍旧能够让人联想到伊夫林·沃或是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时代上流社会所散发的魅力。在这所公寓里,有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正在等待着他,或许还有饭后的一块蛋白蛋糕或冰淇淋。随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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